
小瓦要離開島嶼了。臨行之前,他並不想說自己討厭這裡。島嶼上有著許多鮮明的旗幟,每張旗幟下各自佔著不同的山頭。小瓦記得島嶼中央的山脈是一連串名為百岳的大小山頭,如同每一個雄心勃勃的登山者,他總是期待自己認真攀上每一座山,走過每一條稜線,在途中與其他擦身而過的攀登者彼此招呼,或煮一缽咖啡分享故事。
然而,許多語彙卻早被他處的暴力徹底清洗,失去所有氣味,在話語中隨時爆裂出微小而擾人的口號聲。灰暗的詞彙彷彿無可觸碰,沈澱在杯底形成無味的渣。眾人不得不苦澀吞嚥每一顆渣滓,輕輕笑著說這仍然是一次美麗的分享。
小瓦想,大家都深愛著彼此,而這正是他不能愛的理由。
道別般造訪每個自己喜愛的場景,小瓦有時覺得,最難面對的是一開門就會親切問候的熟識店員,一件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做的小事,或路邊自己曾觸摸坐臥的地點。其中少數留有別人氣味的,他仍然聞的到。某個夜晚等待友人之際,小瓦走過已然緊閉的小小公司門口,想起遠去的身影,心裡還會緊縮。
他認為這一切都是陳腔濫調。但卻疲累地不想再做任何演繹。小瓦腳下淌著混濁惡臭的黏液,他必須不斷行走,否則就會陷入黏膩的小池裡,再也無法離開。他知道淌出來的就是自己的身體,在行走間暗自祝禱黏液趕快流乾。但小瓦的腳步並沒有因此更慢或更快,身體的流質就要包覆所有曾走過的路途,他也不覺得驚慌。因為他知道,在他身後逐漸乾硬的膠質就像琥珀,將會幫他封存住一切。
從此以後,這裡的所有的都會閃耀一致透明的回憶的光彩。
而此地時間停住的那一刻,遙遠的時鐘正嘎吱作響開始轉動。小瓦不知道是什麼推動這一切,但自己畢竟已經滑入未曾預料也無可預言的軌道。小瓦覺得自己彷彿在某個懵懂的下午忽然失約,陽光曬乾奇異的迷惘,輕輕一扣就會隨著清脆聲響揚起灰塵。
有人問小瓦會不會從異國寄來訊息,小瓦並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他反而想送給每個認識的人一大塊甜餅乾,想到他的時候就吃一口,份量剛好撐到下次再見面的時候。然而時間已經來不及。他來不及學習餅乾食譜,也來不及寄送餅乾給大家。
太多時間已經過去。小瓦再也不能說自己年輕。處在這具孤單的軀體裡,小瓦總覺得自己永遠睡眼惺忪地看著生命流逝,而憊懶卻能融化寂寞,捲成溫暖的殼。小瓦幾次試過敲破殼讓外面的空氣透進來,自己卻又在夜裡悄悄補上。小瓦總是安於回覆平靜的假象,而不願往前多走一步。要去法國,只是先念語言學校,小瓦卻驚恐地以為自己頓時將丟失一切。仔細一想,便知道自己荒謬,其實什麼也不曾離開。
小瓦覺得自己應該大哭一場,然而卻一滴淚也不在。奇怪的是,他這次並沒有告訴自己要更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