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把傅柯的學說思想想像成一部龐大的機器,然後把自己想像成是為這部機器寫說明書的人。-姚人多
一提到傅柯「說真話」,我在心裡浮現的議程,是「何謂真話」的論述模型、在某些時代所具有的不同對象、想像、操作、語彙、敘事等等;我會認為傅柯提出的這個文本,或許能提供我們一個關於自我與權力關係的說法,甚至自我與主體之間的辯證關係。我看「傅柯說真話」這個標題,會想起傅柯以往對於真相與真理的問題意識,想起他對「眾所皆知之理念」的懷疑態度,與故作閒逸卻意興高張的探索。
但是姚人多似乎不作此想。
姚人多為《傅柯說真話》一書所寫的導讀,看似扣緊了這本書、相關文本與各種詮釋的內容堆累,緊扣的程度讓他在這篇文章裡幾乎並未說出什麼。但內裡仍有許多可逕行討論之處。
1. 一個顯著的錯誤
在姚的導讀文末,他提出一個困難:「困難...不在於瞭解傅柯在說什麼...也不在於從傅柯實際的著作中找到具體的佐證...在我看來,困難的地方在於,當傅柯宣稱他找到了新的東西時,其實舊的東西並沒有隨風而逝...這是一種彼此疊加的複雜化過程」。但放在這個困難之前的,卻是兩個姚文明指的「昨是今非」:1. 從知識系譜學到權力(傅柯1978:「今天我回過頭來看過去,以前我一直在研究知識的『系譜學』歷史。然而,它們背後的驅動力量實際上是一個權力的問題」);2. 從權力技藝到自我技藝(傅柯1982:「我過去過份堅持宰制與權力的技藝,現在我越來越對自我與他人的互動感興趣,個人宰制的技藝,個人藉著自我的技藝在他身上親身實踐的行為模式」)。
在這個部份,姚用「困難」來沖淡所謂「今是昨非」的錯誤感,並用結語中的「這個問題很複雜,也許不適合在這篇導讀中處理」來結案,看似有一條層遞的論述脈絡。但在這近五頁的敘述中,我們既看不見他提起這個問題的用意,也看不見他提示自己如何將其問題意識化的內容。所以,這裡究竟說了什麼?至多可說這裡提起了一個將傅柯視為「今是昨非」的錯誤,但這個錯誤卻是姚自己所造成。稍微知曉傅柯的讀者,應在閱讀本文前,就早知知識╱權力╱主體是閱讀傅柯時重要的具串連性的主題意識。姚究竟是假借誰的立場,或臆想誰的認識來提出這段文字來劃分這些主題?他所提到的「困難」,究竟在以伴隨知識╱權力╱主體這個主題意識而產生的閱讀裡展開何種新的視野或問題?就算我們願意對於「昨是今非」的問題展開探索,在姚回答這些問題之前,他所提示的這個出發點,也並沒有任何可憑據的前提存在。站在其他主體(譬如讀者)的立場,這基本上是一個不正當的,伴隨且無法脫離一種錯誤的出發點。
更甚者,姚所謂的困難基本上可能不是問題,而是他自己對於傅柯兩個不知「到底該不該認真看待」的聲明所提供的答案。然而綜如上述,這個困難的懸置,基本上是懸置在非常脆弱(若非不知所云)的立論基礎上。既非進一步的詮釋活動,亦非標舉某種尚可稱為創新的論點。更像是一種讀書心得的分享,然而卻不曾發覺有許多讀者早已走在他的前方,而對傅柯一無所知的讀者亦無沿此困難思考的必要,於是形成一種喃喃自語的景況。
2. 浮游物、民主及其錨定
說真話從來都不只是說真話-姚人多
身為自行指定的傅柯說明書作者,姚對傅柯的認識始終處於令讀者難以理解的浮游狀態。在「民主於Parrhesia」小節的第一段,姚看似確切地提出了「...傅柯並沒有提出他『個人』的見解,他只單純地分析當時的希臘人針對民主、自由、真理的爭論內容」,同時也看似確實地保留parrhesia的原文,維持「說真話不只是說真話」的意義設定;但在同一段,卻又弔詭地在引述一句「同時享有民主和parrhesia是不可能的」之後,自問:「為什麼說真話與民主制度不相容?民主制度難道不正是保障每個人平等的發言權力嗎?難道民主制度中的平等主義既是它賴以建立的基礎又是它自我毀滅的機制?」作為藉以引人入勝的說明文字。這一串問題重述了一種奇異的狀態:在明知不必疑問之處,提出不知何種讀者會與之認同的疑問(倘若讀者都已接受「說真話不只是說真話」的態度),質問的對象卻又並非自己或自己稍早寫下的說法;說明文字成為與文本的理解與探索等等活動互相分離的獨特物件,如此則何謂說明?此段文字又究竟是什麼?
若我們能同意在導讀文首「說真話從來都不只是說真話」的聲明,如此則並未留下上述質疑的空間。更何況parrhesia在文中與傅柯文本內從未等於單純「說真話」之釋義。姚在本節開頭,明指出上述爭論暗含「階級」(其實較接近「階層」)之社會學意義;但在下文中,一則在「正面意義的parrhesia卻逐漸讓位給負面意義的parrhesia」後加註「這種無法兼顧的情況之所以會發生究竟是民主制度內部設計的問題,或是真理與民主本來就是兩個不相容的事物,值得我們去深思」,一則在「出自貴族口中」的引文後提問「現在的政治環境...種種高舉『人民』的政治口號現正被奉為圭臬。從某個角度來看,這當然是民主的進步,不過...會不會象徵了媚俗的政治已經形成,直言批判的聲音已經不復存在」等等「反省」。相對於「階級」問題的提醒,姚究竟把自己或讀者擺置到貴族的位置上來加以質問?或這些省思並不與傅柯文本所提的parrhesia概念史直接關連,則兩者間對應的關係(譬如parrhesia與真理)又為何?讀者似未能得知。
進一步談對於民主的態度,傅柯在本文裡所做的,無非是透過文本的構作來詮釋不同時期或知識型裡各種語彙的排列置放形式;由此探取語言分類的斷裂歷史敘事,在這個意義上,各知識型內相類的語彙列展自有可觀。相對地,姚人多卻在自身所處的一個歷史斷片之中,企圖將傅柯所提及的政治意識,茫無頭緒地在當代政治知識裡搜索相類的語彙;而姚卻又不意在語彙的歷史形式,而直接索取相類語彙跨越時間的合理性。在沒有提及(或單調地操作)parrhesia如何對應當下某個概念的情況之下,直接提取「說真話」這個其實也不甚精確,本身就被跨越時代野心所污染的譯名(否則為何保存parrhesia?)加以連結比對:說真話與民主是否具有不相容性?但姚在提出這個問題時,似乎又忘了自己在先前早已演繹過「貴族」邏輯的「階級」性格。如此一來,姚所堅持的,究竟是民主價值本身,或其實已表明了自己正帶著古代西方貴族對於民主的不信任?
3. 座標╱結論
傅柯提起了一項關於某種社會行動的論述研究,以及系譜性的詮釋;姚人多則企圖以限縮構框的形式提供讀者一種理解的管道。然而,在限縮的過程裡,姚從未提供我們任何導引。只有許多用來引渡某種想法的問號。而這些問號的提出,反而阻礙讀者確認姚所要提供給未知讀者的訊息究竟為何。或許讀者能透過大量的引用與少量詮釋獲得此書的某種概觀,但姚所提出的諸多問題,卻執行著相反的任務。